画人民的生活 我到120岁也画不够——专访艺术家刘文西

中国美术报 陈明
来源:西部文化网

学院教育奠定了我人物画创作的基础


中国美术报:刘老师您好,作为新中国以来具代表性的中国人物画家,您对新中国水墨人物画创作有重要的推动作用。这次专访,就是想和您谈一谈60多年来中国人物画的发展状况和面临的一些问题。

刘文西:我认为,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,中国水墨人物画创作突飞猛进,提高得很快,过去历史上描绘普通人特别是劳动人民的画很少,新中国成立后大大改变了这一点。去年,习近平主席明确提出了“坚持以人民为中心”的创作导向,中国当代人物画家更明确了自己的任务。现在,人才的数量和人物画创作质量都超过了历史各个时期。当年,中央美术学院建立后,出现很多优秀的人物画家,徐悲鸿把西方的艺术传到中国,为中国画增加了营养,培养了大量的人才。同一时期,浙江美院(当时称中央美院华东分院)也培养了很多人物画家,并形成了我们现在所说的“浙派人物画”,对我们影响比较大,像周昌谷的《两个羊羔》、方增先的《粒粒皆辛苦》,以及李震坚的《井冈山的斗争》等很多有分量的作品,都是当时优秀的代表作。

中国美术报:当时也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中国人物画家。

刘文西:在上世纪50年代,中国出现了一批优秀的青年画家,如北京的卢沉、周思聪,广州的杨之光,浙江的方增先、顾生岳、宋忠元、周昌谷、李震坚,等等。特别是这批浙江人物画家,直接影响了我的创作,我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到了西北,在西安美术学院任教。

中国美术报:您到了西安以后,是如何进行创作和探索的?

刘文西:1958年,西安美院的老院长刘蒙天点名把我给要到了西安。他看到我的素描画得很好,想让我过去教书。我是1957年从浙江美院毕业实习时第一次到的延安。次年到陕西后,生活重点就选定了陕北,从上世纪50年代末,一直到现在近60年,年年带学生到陕北,自己也去陕北画创作,像延安,已经去了很多次了。《毛主席和牧羊人》《祖孙四代》《同欢共乐》《支书和老农》《沟里人》《山姑娘》都是那个阶段的作品。从1958年到“文革”,这个期间我的创作最多,生活也最稳定。

中国美术报:无论什么情况下,哪怕在“文革”十年动乱时期,您也一直在坚持思考绘画,没有放弃绘画。

刘文西:“文革”期间,我受到了冲击,被关进牛棚。不让我画画了,只让我到农场放羊,但我利用一切空余时间来修改和创作。劳动之余,我画了多件以毛主席为题材的作品。那个时候,我全部心思都在修改《毛主席拉家常》《毛主席在大生产中》等画作的素描稿上,长时间琢磨,所以画得越来越完整,就形成了一个素描系列,后来加工成为正式的创作。《毛主席和牧羊人》从1958年起稿,到1962年创作完成,期间花了不少功夫在素描稿上,进行多次加工后,最终完成了素描创作。后来《人民日报》把这幅画发表了3次,这个是很少见的。这也说明,我坚持不懈的创作得到了认可。


刘文西  绥德的汉  纸本设色  2009年


坚持主旋律,也提倡多样化


中国美术报:您在1984年担任了西安美院副院长,以后又任院长。您刚任副院长的时候正是我们所说的“八五新潮”时期,中国绘画界面临着西方思潮的冲击和影响,那个时候,您坚持以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精神为指导的创作道路,当时是否也受西方思潮影响,或者改变过去的一些看法和观点?

刘文西:“八五新潮”对我的创作并没有产生直接的影响,但是促动了我对艺术创作的一些思考,比如我意识到艺术创作需要多样化,同时加强了坚持弘扬主旋律这个观念。“八五新潮”的好处是打破了宁静,它在艺术表现上有冲击力,冲破了过于刻板的艺术方法,使大家打开了思路,充分调动了艺术家的积极性,发展了艺术家的个性,这是没错的。“八五新潮”影响了一些青年画家的创作方向,另外也造成艺术创作严谨性的不足,特别对创作方向不太明确的画家来说,影响要显得大一点。邓小平提出“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”,艺术上也要如此。艺术需要探索,探索可能会成功,也可能会失败,但对我们来说,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,解决好了为什么人,如何为人的问题,我们就不太容易动摇,我们的道路不会因为一个思潮就可以影响。

中国美术报:您对西北地区乃至全国人物画发展的推动功不可没,近30多年来,中国画有了很多变化,美院教育也发生不少改变,关于学院派的讨论也多了起来,对此,您有什么新的认识?

刘文西:我觉得中央美院、中国美院(浙江美院)、西安美院培养了不少新时代的人物画家,我认为要肯定美术学院和学院派,不能过度贬低。学院派的基本功是比较全面的,解决了造型问题,解决了艺术规律的问题。它可能有弊病,在课堂里教学的时间长了些,到人民中间去的时间短了,但是对中国人物画的发展是有功劳的。我是这样认为的,不要简单否定学院派,杨之光、方增先都是从学院出来的,我自己也是学院里出来的,杨晓阳、崔振宽、王有政、郭全忠、陈光健、杨力舟、王迎春、赵奇等等,都是学院培养出来的。

中国美术报:虽然都是学院出来的,像杨晓阳、王有政、郭全忠等艺术家,都有强烈的个人风格,从传统、从学院中走出来,但是又突破了学院派和传统的束缚。这也是您在西安美院国画教学中所提倡的多样化吧。

刘文西:在美术学院教学和艺术家创作中,我是赞成多样化的,也要去描写主旋律,这两点并不矛盾,是一个怎么掌握分寸的问题。这次我看到杨晓阳创作的《丝绸之路》,非常精彩,也有自己的风格。我也看到他主持的研修班,班上每位学员的风格都不雷同,有自己的面貌。和人一样,面貌是不会雷同的,艺术也不应雷同。不要守住一个风格,大家如果都守住一个风格就会看腻了,要充实自己,不断探索,敢于抛弃老一套。不断地探索才能找到艺术规律,艺术规律不是僵化的。

中国美术报:陕西早年有“长安画派”,现在有您领导的“黄土画派”,实际上都是一脉相承的。在画派当中,其实也能看到您这样的主张。

刘文西:“长安画派”里都是老先生,偏传统的更多,这是我们的老前辈,也都是在陕西美协工作的老画家。他们在那个年代发挥了作用,冲破了国画的固有面貌,有创造性,像冲击波一样为中国画的发展打开了局面。“黄土画派”以西安美术学院的师生为主,之所以不称为“长安画派”,是因为参与者多为西安美院的画家群体,常年在陕北和大西北深入生活,所以称为“黄土画派”,两个画派是传承的关系,都建立在传统基础上。关于传统,可以理解为中国民族的传统,也还有世界艺术的传统。难道世界上优秀的东西也不用吗?毛主席提出“古为今用,洋为中用”,在延安时期就提出了,洋的东西要为中用,我们的美术学院教育就执行了“古为今用,洋为中用”的方针。

中国美术报:那么,如何处理好本民族传统和西方优秀传统的关系?

刘文西:要将优秀的世界艺术传统拿过来充实本民族传统。不要小看世界的优秀艺术,它也是传统。我们要一手伸向生活,一手伸向传统,同时,还要一手伸向世界,向世界优秀的艺术学习。我们的书画传统里没有西洋透视学、解剖学,但美院教学中就有。我看到卢浮宫里展出的古典画派作品都是模特一样的人,比较刻板,但它在描绘历史方面有优势。到了19世纪,印象派又冲破了过去保守的古典派,打开了新的局面,这就是世界上的多样化。把好的东西集中到中国画上来,把传统的基础再提高一步,也是很好的。你了解得越多,学的东西越多,越集中,那就越有可能达到高峰。

中国美术报:这是中国人物画创作能够得到发展的重要因素。

刘文西:人物画为什么得到了大大的提高?它有多方面因素,累积了传统基础,也累积了方方面面的世界优秀的东西,改革开放以后就更明确了,文化上也要开放,要改革和创新,这是有好处的。我们不要去简单否定这个,否定那个,而要去实践。“以人民为中心”的创作导向,使我们艺术家认识到要以此为中心,提高表现人民的艺术水平,提倡多到生活中去,到人民中去,这个观念跟毛泽东主席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。我们的创作方向就是为人民,创作道路就是要和人民结合。你不跟人民结合就会失去方向。我们大力提倡多画人民的生活,提倡解放思想,使我们的思路打开。

中国美术报:这30年里中国画在面貌上已经非常多元,您认为打开的还不够吗?

刘文西:我指的是艺术方法上还不够,还需要再打开。道路只有一个,就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道路,这个是不能动摇的。但是创作艺术的方法上可以多样化,可以全面地探索。我们这样的老艺术家也需要新的探索。


刘文西米脂婆姨纸本设色  2009年


要描绘人的灵魂,须有强大的语言造型能力和真诚的思想


中国美术报:21世纪以来的十几年,社会环境更加开放,新一代的人物画家或者人物专业的美院学生的眼界比之前更开阔,但是也有一个问题,他们对传统的把握不如您这一辈的艺术家。

刘文西:对,较之以往削弱了一点。我觉得年轻人在学习的时候要着重于把握规律,基本功要扎实。比如黄土画派的艺术宗旨是熟悉人,包括深入生活,深入人民,和人民交朋友,这就是熟悉人。还要有严格的语言造型能力。美院出来的大多数学生在这一点上有很大的提高,现在我们很多年轻画家画劳动人民,表现人民的感情,深入人心来描写人民的灵魂,是有这个能力的。我们这一辈的画家包括方增先、杨之光,就是在熟悉人上下功夫,包括黄胄,他虽然没有经过美院的学习,但是他创作了大量的速写,画了很多新疆的题材。

中国美术报:是的,风格建立在扎实的基础之上。

刘文西:必须有艰苦的艺术劳动和艺术探索。艺术劳动重在探索,同时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加强基本功,加强对生活的认识、塑造和刻画能力,这些都需要功夫的。就像杨晓阳在学院里打下了坚实的基本功,在艺术风格上又有独到的创造,就是他认识到要有自己的面貌,我很理解。

中国美术报:就像您说的,杨晓阳的基础打得很深。他早期的那些作品包括《黄河船夫》《丝绸之路》《黄巢进长安》都体现出强大的描绘功力,属于典型的写实主义,但现在的画风完全变了。

刘文西:当年我带他到陕北画了大量的速写,还有王有政、郭全忠。郭全忠也有很强的探索,我开始不太喜欢他的作品,觉得看不习惯,后来一看感觉他还越来越强了,他没有离开个性刻画,虽然有一些变形,但个性没有变,把人民的心态画出来了,所以我现在比较喜欢他的作品。王有政是扎扎实实的写实,很可爱。郭全忠画的东西比较苦涩,王有政比较欢乐,都不一样,在风格上也拉开了距离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,我们都在不断探索和表现人民的生活,我们每年都要去陕北,至少去两次,有时候五六次,每年都要到陕北过年。

中国美术报:在我的印象中,您去了几十次延安吧。

刘文西:来回加起来都一两百次了,去一次,回来一次,路过一次,那段路走来走去,但是还不能满足。时代在发展,人物在变化,很多老朋友,我画过的老农民不在了,我很想念他们。现在的环境变化很大,有很多年轻人,但只要好好画也没有问题,方向只要明确了就有做不完的事。我活到120岁也画不完,也画不够。

中国美术报:是的,这就是您这一辈画家的追求和理想,也是年轻一辈画家所敬仰的。刘老师,我们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,您近期有什么创作计划?

刘文西:我最近画了一幅一百米的人物画长卷,一百米的长卷全部是我长期生活在陕北的感受,题目是《黄土地的主人》。这幅画今年完成,暂且告一段落,但生活永远画不完。

中国美术报:这张画已经画到什么程度了?您又是怎么看待这样的创作?

刘文西:一百米已经完成,高是2.1米,我画了12年。我每天画画,没有礼拜天,没有假期。我们真的来不及画了,都83岁了,时间过太快了。回过头看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到去年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,70多年过去了。他们有马列主义的立场和文艺观,从理论上解决提高文艺高度的问题,回答文艺思想上的问题。文艺家、美术家首先要是思想家。不光要思考艺术,还要思考社会价值、社会规律以及世界发展的规律。你不仅要关心自己的画,还要关心世界的发展,关心中国的发展,中国发展的规律和面貌。人民的思想观念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。在美术方面也要思考很多问题,美术怎么样能对国家起作用。光画给自己或少数人欣赏是不够的。你要站在以人民为中心的立场上来考虑人民接受什么样的东西。作为一个有价值的艺术家,要考虑到能给人民带来什么样的好处。


刘文西  红火大年  纸本设色  210cm×1000cm  2009年

分享
下一篇:这是最后一篇
上一篇:这是第一篇